人與動物紀事
我從小就不喜歡動物,一般家裡養的貓、狗我不愛,更遑論蟑螂、螞蟻之類,尤其甚者,最害怕的是蛇。
個人最深刻的一次體驗是,小學低年級時學校上半天課,某天下午獨自一人在庭院裡閑坐,百無聊賴的,忽然間,一隻蒼蠅盤旋在我周圍,嗡嗡鳴聲令人煩躁,我不斷揮手驅趕,牠可能也無聊,開始與我玩起捉迷藏遊戲,這下子我火了,走進屋裡拿了一個塑膠袋與打火機準備與牠大作戰,幾次奮力的對抗後,牠終於成為囊中物,被抓進塑膠袋內,我緊握袋口以防牠逃脫,一邊俐落的拿著打火機燒牠,小小年紀毫無悲憫之心,只感到勝利的痛快。正全神貫注地觀看其反應時,一陣灼痛感襲來,我驚叫一聲,迅速抖落手上的塑膠袋,因為火使其熔化,滴到我的小腿肚上,我火速回屋裡沖冷水塗藥膏,再返回犯罪現場,那隻被我蹂躪的蒼蠅,已奄奄一息。
直到後來讀了林文月的〈蒼蠅與我〉,內容描述與一隻蒼蠅的廝殺,然後起了憐憫心,觀察蒼蠅的舉動,並引日本俳句詩人小林一茶的俳句:
「莫要打哪,蒼蠅在搓著牠的手,搓著牠的腳。」
作者自覺與詩人的溫厚心境相比,多麼殘酷,而起羞愧心。短短十七字的詩句撞擊我的內心,對於蒼蠅,不再感到厭惡,彷若看到一隻可愛的小動物,觸弄自己的身體,安然自在地過牠自己的日子。內疚感隱微地泛起漾開,覺得自己小腿上的印痕是一道刺眼的警示,提醒自己不要再有如此殘忍的行為。
去年夏天到馬來西亞渡假,聽陪伴我們的朋友說她家養的狗熊與鱷魚的事。他們家的狗熊很小時被工人抓來,於是就養在家裡,女兒每天與牠玩耍,小女孩走到哪兒,狗熊就跟到哪兒,小孩與狗熊如此共度孩提時光,我想像著那個畫面,洋溢著天真與童趣。可是狗熊有一個剋星,就是家裡的男主人,他看到狗熊總是不給好臉色,兇牠、吼牠,甚至作狀要打牠,所以狗熊只要聽到男主人回家的聲音,就雙手抱頭蜷縮屋子一角,或躲在桌子底下。
朋友家養了幾千隻鱷魚,是男主人作為生意買賣的。有天一位出家師父造訪,他們帶她去鱷魚池,這時鱷魚群開始騷動起來,並發出可怕的響聲,這是以前不曾有過的現象。師父站在池邊,開始唸起經來,過了一陣子,鱷魚群沉靜下來,不再哀鳴。這段話令我深深地感動,想起韓愈的〈祭鱷魚文〉,據說韓愈初到潮州任官,知道深潭中的鱷魚經常偷食百姓的牲口,於是寫了這篇義正詞嚴的文章,令鱷魚遷徙,此後潮洲永無鱷魚之患。
我想萬物皆有靈性,只要我們散播善念,人與動物可以和諧的存在於天地間。
身為母親之前,看到蟑螂的反應是驚叫一聲,然後跳開;扮演母親的角色後,為了保護孩子,不自覺地變得強悍起來,看到蟑螂,毫不猶豫地拿起拖鞋追打,到後來,深怕拿拖鞋的時間,已被牠逃得無影無蹤,乾脆舉手就「啪」,若未手到擒來,還會流理台、櫥櫃,滿屋子追著跑,總想趕盡殺絕以防後患。這一年來因靈性的修持鍛鍊,心境有很大的轉變,今年來看到蟑螂竟然只是看著牠們從我眼前爬過,不再因牠們對我的視若無睹,或我對牠們的厭惡,而想要除之而後快,我只是靜靜地看著牠們來去,心想給牠們一個生存的空間吧。
想起最近一位朋友的分享,他說他一個大男孩,從小看到蟑螂就驚叫跳開,為此,他常被哥哥嘲笑奚落,在他的童年裡這是不愉快的經驗。長大後,看到蟑螂也是拿起拖鞋就打,這舉動好像已是很多人自然的反應了。有天他夢到肚子裡很多蟑螂,然後一隻隻地從他的肚子裡爬出來,醒來後,清晰的夢境讓他淚流滿面,他覺得這個夢是個隱喻,此後看到蟑螂,因孩子害怕的緣故,他只是拿起衛生紙將蟑螂放置其中,帶到屋外,放走牠。聽了這段分享,我很感動。
朋友說他從小喜愛動物,看到受傷的小動物,總會帶回家包紮、照顧。我說我很怕蛇,他分享自己與蛇的趣事。他說小時候有抓蛇的經驗,甚至是毒蛇,令我瞠目結舌不敢置信,不過他並不會傷害牠們,玩完後就放生了。有次上學途中,看到一條約莫四、五十公分,沒有毒性的蛇,他對蛇說,我要去上學,你跟我ㄧ起去好了,於是彎腰抓起蛇藏在制服內,上課中,蛇有時會調皮地將頭伸到胸前的制服外,他會默默地跟牠說這會嚇壞其他人,你要聽話地待在我的衣服內。放學後,他對蛇說要放牠走了,不知是不是朋友的胸懷很溫暖,蛇生氣要被遺棄了,咬了他一口,齒痕烙印在手上。
這對我而言簡直是天方夜譚,我懼怕蛇,連提到這個字眼都害怕,中小學的課本裡只要有蛇的圖片,一定被我改造到完全不見其蹤影為止。最近與蛇卻有一段不尋常的第三類接觸。話說過年後到越南一個較樸實自然的小島旅遊,乘坐獨木舟穿梭於河道間,兩岸盡是特有的熱帶植物,想像著越戰電影中叢林野戰的畫面。歸來後,我處在極不舒服的狀況下,頭痛欲爆裂,後腦似被千斤重物壓迫著,服了止痛藥與肌肉鬆弛劑卻毫不見效,自己試著靜坐冥想也只是暫時舒緩,最後只好向我悟如是老師求救,他說數以千計的精靈跟隨著我,他唸起信佛唸佛修持法本為其超渡,然後我才逐漸康復。後來才知這個小島每年抓幾萬條的蛇,這些蛇都被吃到人的肚裡。我想跟隨我的是這些蛇的精靈吧,誰叫我那麼懼怕牠們的族類,愈是恐懼,愈是讓我經驗到,給我一個功課去學習。
原來不只我怕蛇。《大師在喜馬拉雅山》的作者拉瑪大師,從小天不怕地不怕,他養了一隻熊陪伴他多年,曾游過鱷魚潛伏的河面,夜裏穿越老虎眈眈的森林,他什麼都不怕,就是怕蛇。他常雲走行腳於喜馬拉雅山間,夜宿山洞,遇到蛇甚且是毒蛇是無法避免的事,對蛇的恐懼根深柢固地盤旋在他的心裡。拉瑪大師有天忍不住向他的上師述說他的恐懼,他的上師請他在清晨三點半起來去搜集一些葉子、野花,他們要做一個特別的儀式,幫助他克服對蛇的恐懼。清晨他找來一大堆葉子,夜色昏暗,視線不清,後來才赫然發現葉子堆裡有條眼鏡蛇,蛇在他手裡,恐懼令他幾乎崩潰。他的上師請拉瑪大師把蛇拿給他,然而恐懼淹沒了他,他嚇得無法動彈,他的上師說:「你瞧,這是多麼漂亮的動物,牠四處漫遊,但是看起來依然乾淨。你卻不夠乾淨,所以每天還要洗澡。蛇是世界上最乾淨的動物。」從這次經驗後,拉瑪大師再也不怕蛇了。〈引用自《大師在喜馬拉雅山》中國瑜珈出版社〉
閱讀這個故事後,我對蛇的形象改觀,似乎恐懼也少了不少,當然,如果蛇出現在我的眼前,我的反應如何,當下就不得而知了。
不過我知道的是,從深沉靜坐的真實體驗中,我了悟形體的幻化無相,物質的實相只是短暫的存有,既然如是,萬物一體,人與動物之間,又有孰優孰劣?萬物與我們共生於這個宇宙中,我們哪裡有權利剝奪它們生存的空間,或理所當然地摧毀它們?只要我們能心存善念,內在和諧,外在的世界也就和諧了。